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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流年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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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流年(二)

日昃時的太陽是燒進窗來的火,熊熊地滾在地上。黃四爺扯著嗓子哭,壯碩的身子立在火海裏,哭出了末日一般的豪情悲壯。雀香哭是哭不過他的,只跌在地上默默垂淚。

未幾四爺的乳母趙媽媽踅進門來,看見雀香趴在地上也不及管,先摸了帕子往黃四爺臉上蹭,“我的兒,又鬧什麽?今日家裏有客,一會老爺聽見了又要打你!快別哭了,快別哭了啊。”

聽見老爺要打,黃四爺登時不敢再哭,氣噎住了,“嗝嗝”地由下竄到上的打起嗝兒來。趙媽媽拉他到榻上坐,自己也在一旁坐下來唧唧噥噥地和他說了會道理,又許下他,“你聽話,明日給你街上去買個風箏玩好不好啊?”

雀香的陪嫁丫頭金鈴進來,忙也將雀香攙到床沿上坐,一面問“踢壞了沒有”,一面掀了她的裙子袴子看。

那兩條小腿上踢打得這一團紅,那一團紅,她照著那紅印子摁了摁,“痛不痛呀?明日起來又要青了。”

雀香不作聲,只管呆呆地把對面榻上的黃四爺望住,越望心裏越團起一股無名恨。那幾乎就給灰塵掩住的冤屈今日因為良恭與妙真,又猛地給掀騰了出來。她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往裙上掉。和做女兒時扭捏出來的眼淚不同,如今掉得是何其自然,不需要費心去經營。

太陽光把黃四爺包裹在裏頭,她真恨不得那是團火,燒死他,也燒死她,大家都不要活!

然而她心裏激昂的恨因由種種,浮不到面上來。這幾年光陰磨得人連恨也沒了力氣。她覺得自己怕是要老了,不知哪天即要兩鬢成霜。對面那個就是她的“兒子”,可惜他並不是愛的結果,他是意料之外的災難,她無緣無故地做了他的“娘”。

哭著哭著,她忽然“吭吭”地笑了兩聲。

黃四爺見她笑了,又蹣著步子走來,輕輕踢了下她的裙角,“領著我出去玩嚜。”

雀香擡著淚眼看他一陣,他蹲下來,把腦袋枕到她腿上,抱著她的膝蓋晃,還是那句話,“許我出去玩嚜。”

她被他晃下來幾滴餘淚,落後再沒有淚可留了,只把對過窗戶上強得發白的陽光看著。她自走進這間屋子的那天起,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燒毀了她一切驕矜的情懷,使她終於長成了個滿身悲情的女人。

不過哪個女人的青春能永恒不死呢?往後的歲月,都是青春的灰燼。她把臉漸漸伏下去,貼在他頭頂,輕輕拍著他安撫。她做了他的“娘”,他的“先生”,他的“玩伴”,他的“老媽子”,唯獨不是他的“妻”。他仍把鼻涕淌到她腿上去,她也把眼淚遺落在他頭發裏。

在這一點上,他們又如同世間夫妻是一樣的,交換彼此生命裏的液體。

趕在開席前頭,雀香特地拿粉勻了臉,怕人瞧出她哭過,最怕給妙真看出來。黃四爺見她坐在鏡前傅粉施朱,以為她是要出門,又挽著她吵鬧。雀香給他鬧得沒了精神,耷著眼皮任由他拽著她一條胳膊甩來甩去,只不和他說話。

她一個人走到那屋裏去請妙真,妙真才歇了中覺起來,換了身衣裳迎出外間要隨她去。她笑道:“在大姐姐這裏坐會再去也不晚,這會才剛預備擺飯。”

妙真便叫點翠瀹茶上來請她吃,“吃過這碗茶去應當差不多,就怕你家太太她們先到了,不好叫她們久侯。良恭已往那邊席上去了。”

“他們是要會外頭那些陪坐的相公。咱們裏頭又沒外人,太太她們也是懶懶的,這會想必還在屋裏換衣裳。”

妙真見她懨懨的,腮上勻了些胭脂,顏色爬到眼眶裏去了,一個臉蛋像是擱久了的山楂,艷得心有餘而力不足。她的臉比原先出落得瘦長了點,眼睛還是圓,裏頭的光封鎖住了,流轉得不再活潑,顯得鈍。在黃家幾年,倒是學了些官家婦人窮極精致的做派,吃茶把碗蓋稍稍立起來掩住碗嘴。放下蓋的功夫,已不動聲色地用手帕蘸過了嘴,唇上沒落下水漬,還是那點紅得發苦的顏色。

妙真想問她是不是哭過,又不大敢問,簡直是草棍子往人傷口上戳。除了這點,又同她也沒甚話可說。只好問他們黃家的事,特地避開了四爺,“你們家太太看著蠻和藹的人。”

雀香“嗤”了聲,別的沒表示,怕妙真扭頭出賣她。不過傾訴的欲.望怎麽挽也挽不住,巧妙地說:“我們太太娘家是太原府的,北邊人你知道。”

知道什麽?

妙真懵了一下,回頭想,大約是暗指黃夫人嗓門大。反正憎惡一個人,怎麽都挑得出毛病來。妙真沒接她這話,笑問:“大奶奶二奶奶是蘇州本地人氏吧?”

雀香也有得挑,“娘家都是縣官,做到死也升不上去。大爺二爺在外頭亂來她們也不敢多說一句。”

妙真潑口要問“那四爺呢”,到底忍住了,“官家公子哥嚜,免不了,都是這樣子。”

雀香癟下嘴,“喜歡嫖。”

還了得,良恭跟著他們外頭去逛,豈不給他們帶壞了?妙真把眼擡到梁上去,想著好歹得叮囑他幾句,白逛逛就罷了,不興狂三浪四玩。他倒還好,不好耍樂,做生意應人家的局子,屁股上長了釘,久坐不住。

據他自己說是從前看人家玩得坑家敗業的事情看多了,覺得沒意思。不過都是他自己講的,誰知道?他在外頭她又不能時刻盯著。有時候想起來也不免擔個憂,但她天生粗枝大葉,想著想著自己就先忘了。

良恭說她是心寬,順手在她腰上捏一把,“人家說心寬體胖,你怎麽又不胖?”

她翻著眼皮嚷:“我情願你在外頭胡來,也不要發胖!”

恨得他磨牙,“我難道還比不上你一塊多餘長的肥肉?”

所以他沒有閑情在外頭胡搞,因為眼前這個也總怕守不住。

“大爺二爺就是外頭看著正經,裏頭壞。我們大奶奶二奶奶也是外頭瞧著樂樂呵呵的,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。”雀香又說。

妙真轉頭看她,她臉上有種欣慰的神情,大約是比著人家的壞,自己也能顯出個好來。妙真忙答應,“就是,都是外頭看著體面,誰家沒個難處?”

雀香把胳膊放在炕桌上,湊過來一點,“大姐姐日子過得也有難處?”

妙真呵呵一笑,“難處嚜也有,不過我是不大放在心上,也就不算什麽難處了。”

“是為良恭?”雀香賊似的盯住她的眼睛,指望從裏頭找出點她不稱心的蛛絲馬跡,“人說男人不能乍富,窮的時候是這樣,富起來又立刻變個樣子。因為窮的時候好些好東西都沒有經過沒見過。”

妙真微微笑著,不能為良恭辯駁,知道她無非是要尋求一點安慰。但也不能平白無故朝良恭身上潑臟水呀。她選擇了沈默,隨她自己去理解她的笑容。

雀香到底經過的男人少,拿不準。她到了黃家來,屈指可數見識過幾個男人,除了家裏這三個,也都是親戚家的,他們的事,多半是從人嘴裏聽說。不過良恭是她親眼目睹,那時候在他們胡家,他待妙真那種周到,堂堂男子漢,又不懂,還記著給妙真買胭脂。

別人的往事無意中把她觸動了,她發現她關於良恭的夢竟然似乎還沒有做完。或者完了,中間斷了一陣子,翻個身還能續上,盡管續的後半截差強人意。

他成婚了,娶了妙真,聽說外地親戚一概沒親,只請了嘉興本地的幾戶遠親。其他細節不得而知,她想著他們的婚事辦得一定也有些差強人意的地方。她如此希望。

隔定須臾,又笑:“你們當時辦得太倉促,還是後來我爹到蘇州來告訴我我才知道。”

“他們良家沒什麽親戚,你們都不在嘉興,怕你們來回折騰,索性就沒下帖請。倉促是倉促了點,不過不想拖,早就認定的人,有什麽可拖的?”

雀香不敢再探了,再探下去,恐怕不能探出他們的不好,反倒探出多多的幸福來。恰好丫頭來摧,她起身招呼妙真,“咱們過去吧。”

妙真跟著去往廳上,那婆媳三人也才到,大家坐下來開席,說說笑笑間,都沒聽見有人說起四爺,權當家裏沒有這號人似的。她心想,就是病了不能出來應酬,怎麽問也沒人問他一句?當然了,眾人不提,她也不敢多嘴問,只隨她們的話去敷衍說笑。

比及散席入夜,黃夫人叫了趙媽媽來過問四爺今日的情形。趙媽媽兩手垂扣在腹前,撇著嘴道:“兩個人下晌在屋裏打了一架,四爺想出去逛逛,四奶奶不許,怕叫她娘家姐姐看見,丟她的面子。”

黃夫人正拔下一支金簪子握在手上,聽後往桌上一拍,“她只怕叫她姐姐瞧了笑話,就把我兒子關在屋子裏。噢,為了她的體面屈我兒子?再不濟那也是她的丈夫!俗話說,妻不嫌夫醜,狗不嫌家貧,她一個買賣人家的女兒,倒嫌起我兒子來了!”

趙媽媽笑道:“太太這話說得是,咱們這宗人家,肯聘她這樣的姑娘做正房四奶奶,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,還敢嫌?”

彼此只顧埋怨雀香,決口不提要放四爺出門的話。不敢提,知道黃夫人也是怕出醜,不肯常叫四爺出門會客。做娘的不肯承認心裏嫌兒子,就賴到兒媳婦頭上去,是做媳婦的嫌。人家夫妻,她也不好多管,她可以嫌得心安理得。

心裏未嘗不覺得雀香這媳婦娶得好,不是門當戶對的人家,反而不敢和他們鬧,再不好也要看他們的臉色。真要是好好的人,誰又肯給這樣一個男人?

有時候她體諒起雀香的難處,也肯和顏慈目地對她說兩句,這就是她做婆婆的天大恩德。多半還是不睬她,娘兒們坐在一處說笑,笑著笑著就自然而然地把雀香遺忘了。想起來的時候,就是這樣的時刻,因為記掛起來四爺。

她把釵環解凈,趁黃老爺今晚上不在正屋裏睡,打發趙媽媽去叫了雀香來說:“四爺小孩子天性你是知道的,除了愛玩愛鬧,心地不壞。聽說下晌你們在屋裏打架,他不知手腳輕重,你可別怪。小兩口子拌幾句嘴動兩下手是常有的事,要為這點子雞毛蒜皮的小事存了怨恨就不好了。你過來我看看打著你哪裏了。”

雀香蒙受“天恩,”戰戰兢兢上前去,撩起薄薄的鵝黃鮫綃裙,褲管子也略卷起來,笑道:“不妨事,就是踢了兩下。”

小腿上的紅印子變成了一個個青團子,扒在白嫩的皮膚上,難免觸目驚心。黃夫人看一眼,淡淡地吩咐屋裏丫頭,“去取些活血化瘀的藥膏子給四奶奶屋裏送去。”

這就算親切的安慰了,轉頭又說雀香,“你也是,明知道他是個孩子脾氣,說哭就哭說鬧就鬧,你又何必惹他?早告訴你,你只管哄著他高興就是了,不要跟他擰著來。你往日都好,偏這時候和他起混。我知道,是因為你娘家姐姐姐夫在這裏,你怕他冒冒撞撞跑出去玩給他們看見,你臉上無光。你年輕,臉皮薄,怕在娘家姊妹面前擡不起頭,這也情有可原。可不是我吹噓,我們黃家的兒子,就是笨一點,也比那些沒根基只會耍小聰明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強了多少。”

雀香低著頭理裙子,手慢慢地停了。饒她再笨些也聽出這話不單是說良恭,也是說她胡家。有意無意地就要把她的家世提起來,好趁勢彈壓她的性格。

她又能怎樣?頂頭的人不敢怪,只好兜轉潛力去怨爹娘替她做了這門婚事。嘴上片刻也不能俄延地答應著“是”。

黃夫人方滿意點頭,又囑咐,“你別虧待了他,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了你。他也是我親生的,同大哥二哥都是一樣,我不曾偏了誰。兒媳婦間自然也是一樣,也不會偏了她們。我年紀大了,精神不濟,才肯把他交給你。不然他那個脾氣,做娘的放心把他交給旁人?你對他千依百順一點,哄得他見天高高興興的,就不算辜負我這片為娘的心。”

說著又叫丫頭把年節底下人家送的一個琉璃屏風賞了雀香。雀香感到意外,大件的東西黃夫人很少賞她。但也未多推辭,謝了受過。她代她受著做娘的責任,受些賞也是應當應分。黃夫人卻慳吝賞她一份理解與親切。

妙真在這裏住了幾日,常和她們一處談天說笑,逐漸也瞧出這家人的意思,因向良恭說:“他們黃家其實很瞧不上雀香。這我就不懂了,既然瞧不上,當初做什麽三媒六聘地把人求來?連那年雀香名聲上鬧出不好的事來他們也不曾計較過,這到底是好還不是不好呢?”

說到那年的事,良恭仰在榻上直笑。妙真轉頭問他笑什麽,他又搖頭不說。妙真急起來,踢踢踏踏趿著鞋跳到這頭來鬧他,“你說不說?說不說?!不說你今晚就睡在這榻上,不許上床睡覺!”

“你要我說什麽嘛?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。”

“笑得賊兮兮的,把人好奇心勾起來,你又閉嘴了!不管,你好歹得給我說出個事情來平了我這心!”

她握著拳頭砸他的胸膛,不留神砸在良恭心口上,他笑著痛呼一聲,拿手接住她的拳頭,順勢把她的手包裹在手掌裏,“別鬧!燈都要給你碰下去了。”

妙真擡手把炕桌上的銀釭挪到中間,又低頭瞅他,“那你說,說了我就不鬧你,不然和你沒完!”

良恭拉著她的胳膊將她掣下來,附耳嘀嘀咕咕把舊年的往事說給她。聽得妙真眼珠子左轉一下,右轉一下,又吃驚又好笑,落後再捶他一下,“虧你想得出來這樣陰損的法子!”

他把手枕到腦後去,翛然道:“那不過是將計就計,法子是他們胡家先想出來的,陰損也是他們陰損。你瞧你,我是一門心思為你打抱不平,你反來責怪我。”

“噢,為我打抱不平就要做這樣子損陰德的事啊?你當時鬧一聲‘有賊進來’,不就太平了?到底弄得雀香白給人笑話了這幾年。我昨日和他們家兩位奶奶說話,聽她們言辭裏,還揪著這事暗暗笑話她。”

良恭支著條膝蓋坐起來, “你也怪了,咱們往蘇州來的船上你還說:‘這幾年沒聽見雀香的音訊,想必是過得不如意。我偏要看看她這不如意,也奚落奚落她!以報當年之仇。’你可不是雷聲大雨點小,這會倒替她抱不平。”

妙真不好意思,從前鳳凰裏的鄰裏議論她就常說她就是嘴巴厲害心頭軟弱。她自己想來果然如此。卻是他姑媽替她分辨說:“她倒不是軟弱,是心眼子實誠。我旁的都不怎樣,最喜歡她這點。”

她把良恭搡一下道:“姑媽說我是心眼實。”

他癟著嘴不屑地叨咕兩聲“心眼實心眼實”,又沒聲,仿佛是鄙薄的樣子。

妙真打他一下,“你有本事嚷出聲來叫我聽聽!”

他轉成笑臉,心裏又由衷愛她這一點,摟著她嘆氣,“你心眼實,總被人坑。我心眼壞,豈不正好嚜。”

妙真橫起胳膊肘頂他一下,乜斜著眼冷笑,“你也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了,你從前還不是給人欺負的命。”

是說他在湖州給人陷害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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